我們三人正在商議著,忽聽門口小童報信,說是趙鞅和史墨要見我。
「我先過去了,晚點再議。」我起身到屏風後整理了衣冠,出來時伯魯已經走了,趙無恤卻還站在帳外。
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
「卿父應該已經知道你是伍家的養女,他若問起,你只需回答,你是因為不願意做公子利的妾室才逃走的,你與伍封的種種就不要提了。」
「別擔心了,就算借我十個膽子,我也不敢在卿相面前亂說話。」
待我走到趙鞅大帳外時,恰好見到史墨從對面走來,我停下來給他行了一禮,他從袖中掏出一小塊竹片遞給了我。
我翻過竹片一看,上面只寫了一個「水」字。
「師父?這是……」
「你好好想想吧!」史墨說完帶著童子進了帳,我也連忙跟了進去。
趙鞅此時正和幾名近臣議事,見史墨進來便站起身來,將他迎至左側案幾前坐下:「太史來的正好,夫差歸吳的日子已不能再拖,太史可有何良策?」
「眾位可已有對策?」史墨在帳內環顧了一圈,捻須問道。
「我等以為,吳國還會派人再傳軍報,屆時我們只要不下手,夫差得知姑蘇陷落之後,自會拔營歸吳。」一名長須藍衣男子起身回道。
「不成,不成,這都是第八個了,夫差到時候要是追究前面七個去了哪裡,難免不對我們起疑心。到時候撕破了臉,這四十萬大軍就得在黃池先打一仗了!」黑臉大漢搖頭道。
「要讓夫差在不知姑蘇淪陷的情況自請回吳當然最好,只是我等才智有限,只能請教太史了。」長須男子望向史墨恭聲道。
「老夫倒也沒想出什麼好對策,不過小徒子黯卻有良計要獻給卿相。」
史墨話音一落,大帳裡面所有的人,包括趙鞅在內都把目光投向了我。
我心下一驚,暗道,我哪裡有什麼良計要獻,史墨這不是要害我吧?
「太史,你這弟子眼生的很啊,莫不是前月里剛收的那個稚子吧?」一個穿著皮甲的大鬍子斜著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笑著說道。
帳里的其他幾位謀臣也都露出了一副輕蔑的笑容。
「子黯,你有何良策,儘管說出來。」趙鞅看著我道。
我一時語塞,看著眾人的笑臉,腦子裡空空如也,莫說良策,連句推脫的話都想不出來。
「方才在帳外,你與為師說了什麼,就儘管說予卿相聽。莫怕,說錯了也不礙事。」史墨環視帳中一圈,眾人便自覺收起了笑容。
帳外?竹片!
我心念一動,走至帳中,跪地道:「子黯所獻為水計。」
「何為水計?」趙鞅問。
「黃池為上古水澤,水澤內孕育了一種靈魚名為贏,此魚銀鱗而生雙翅,現之則其邑大水。明日吳公與晉、魯兩國國君泛舟湖上之時,若有船夫進獻此物,而吳國太宰伯嚭恰好識得『贏魚』,那吳公必不會讓其數十萬精兵困於黃池而遭洪水之禍。」
「這『贏魚』我們要上哪裡去找呢?」黑臉大漢問。
「黃池本就產銀鱗之魚,我們只需取銀線縫鳥翅於魚皮之上即可。況且死魚腥臭,若再有點腐爛便看不出線腳的痕迹了。」
「『贏魚』此物,某等聞所未聞,那吳國太宰伯嚭又如何能知?」又有人問。
「這個容易,伯嚭此人貪財又好功,這件事就交給竇鳴去辦吧!」趙鞅出言打斷了大鬍子的話。
「諾!」長須藍衣男子起身應道。
三日後,我正在帳中篩選新採的草藥,伯魯帶了一群婢子端著大大小小的食器進了我的帳子。
「小兒,快來吃吧,卿父特別賞賜給你的。」伯魯指使婢子把東西放下後,就讓她們都退到了帳外,自己則湊近我小聲道:「夫差昨日已經辭別國君,今日就要拔營歸吳了。小兒,你當日既然早有對策,為何還要瞞著我和紅雲兒?」
我打開一個只有手掌大小的陶罐,拿食匕叉了一塊炙肉放入口中:「嗯,好吃,你吃吃看,這是什麼肉?」我叉了一小塊肉遞給伯魯。
「是炙烤的鹿肉。」伯魯一咬到嘴裡便知道了,「小兒,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!」
「那是師父的計策,不是我的。」我把史墨在趙鞅帳外給我遞竹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伯魯。
「看來太史還挺喜歡你的,特地給了你一個在眾人面前露臉的機會。不過要是換了我,太史就算寫上一百個『水』字我也想不出來,用什麼長了翅膀的魚來矇騙夫差。」
「吳國瀕海又多水澤,每年夏季因洪水和大潮死掉的人不計其數,因而對水的敬畏自是遠勝中原各國,所以以洪水為託詞是最好的。」我說完站起身來,把另外幾個大一點的食盒疊了疊,對伯魯道,「我把這些東西給師父送去,你在這兒等我一下,我馬上回來!」
伯魯擺手笑道:「去吧,太史總算沒白收你這個徒弟。」
我把東西端到了史墨帳前,卻得知他此時並不在帳中,於是放下東西便離開了。半路上,遇見了遛馬回來的趙無恤,就把他拉到了自己帳中。
「我一人吃不了這麼多,你若喜歡都搬回去好了。」
「小兒實在偏心,怎麼只讓紅雲兒搬回去,我就沒有份了?」伯魯挑起眉毛佯怒道。
「你才咬了一口便知是鹿肉,看來平日里沒少吃。對你而言,這鹿肉就不夠珍貴了,不珍貴的東西我怎麼能送給心中敬仰的世子呢!」我說完和無恤相視一眼,便笑開了。
伯魯見我們兩人笑得開心,雙手一枕躺在地上,輕嘆一聲道:「小兒,你當日在太史府上對黃池會盟的預言竟然都成真了。『你說,弱水遇旺火,焚盡』,越王這把積了十年的火真的焚盡了夫差苦心修造的姑蘇台,焚盡了他稱霸的美夢。你說,『晉為金,金生水,故晉救吳』,結果那條長翅膀的魚真的生出了看不見摸不著的大水,引了夫差歸吳,給吳國留了最後一口氣。」伯魯說完,一骨碌坐了起來,盯著我驚問道,「莫非你真的是上天派下來的神子?」
我沉下臉色,以無比認真的眼神看著伯魯,為難道:「世子我本不想告訴你,但既然已經被你看穿……」
伯魯身子往前一傾,驚訝道:「真的被我猜中了?」
我看著他,又往嘴裡放了一塊肉,咀嚼片刻倏爾咧嘴大笑:「世子聰慧,這果然是鹿肉!」說完我和無恤抱著肚子笑成了一團。
伯魯的臉紅一陣白一陣,嘟囔抱怨了兩句,趁我沒注意,一把奪走了我手裡的食罐,逃奔了出去。
吳國的大軍走後沒多久,晉軍和魯軍也都拔營啟程回國了。此次黃池會盟對晉國來說可謂是全勝,對魯國而言無得無失,對吳國則是一次天大的災難。當夫差看到滿目瘡痍的姑蘇城時,他的霸主之夢就該徹底地醒了。
「你在想什麼?」無恤問我。
「我在想夫差一怒之下會不會殺了施夷光?」
「他是敗給了勾踐,敗給了自己,與女人無干。」
「你倒是英明,沒說紅顏禍國,褒姒妲己那一套。」
「這次害夫差兵敗的紅顏禍水,若非要說一個,那也不是施夷光。」
「那是誰?」
「總是有的,誰知道呢?」
……
我們從黃池回到了新絳,剛到府里就聽聞伯魯的一名侍妾替他生了一個兒子,趙鞅一高興立馬賞了那侍妾三十金,又另加了紗絹十匹。
「這可是世子第一個孩子啊!」眾人此刻都圍著伯魯和孩子,我和無恤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,分享著伯魯初為人父的喜悅。
「他這孩子長得和他真像!」我看著伯魯懷中胖乎乎的小臉,對無恤興奮道。
無恤淡淡一笑:「只可惜孩子母親的位分太低,若是他日荀姬生下嫡子,這孩子就可憐了。」
「你小時候也受了很多苦吧?」
「你在同情我?」無恤低頭瞥了我一眼,笑道,「我可比這孩子可憐多了,他的生母好歹是個大夫家的女兒,我的生母卻是充作奴隸的戰俘。若不是兄長照拂,卿父恐怕都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兒子。」
他笑得坦然,我卻越發覺得他可憐。其實,趙無恤能力卓絕,若是生在趙伯魯的位置上,將來定有一番作為。只可惜他出身低微,就算如今得到了趙鞅的賞識,趙家的人還依舊只當他是個普通的劍士,就像此刻悶悶不樂的荀姬,她就從未正眼看過自己這個小叔子。
「來,來,來,這是無恤叔父,這是阿拾姑姑。」伯魯抱著粉雕玉砌的嬰兒朝我們走來,「你們兩個,可有賀禮要送我大兒啊?」
「自然是有的!」無恤從懷中掏出一隻小漆盒交給伯魯身旁的侍妾,然後低頭對嬰兒柔聲道:「叔父可沒有你父親這般闊綽,只有早年在東海之濱得到的一顆明珠送你將來鑲在冠上戴。」
圓臉的侍妾笑眯眯地打開漆盒,眾人探頭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氣。
這是顆鳥蛋大小的明珠啊,紅雲兒,你這禮一送,我該怎麼辦啊……